南疆情人

《蓝宇》剧照
文|1956年的岛

他点上一根烟。他以前一直在抽黄鹤楼,今天饭桌上摆的是半包红身滚金边的玉溪。“南疆你知道吧,就是大风能吹翻火车的地方。”

他点点头,其实他一无所知。他手腕上的浪琴表链熠然,让他有些胆怯。孔雀蓝的表盘上流转的是隔着他们的几年光阴。他无能跨过去陪他重走一遍。

他们换了家餐馆。他说吃不惯南派菜系,已经坐定了,又出门寻另一家。这是当领导的作风,吃上的主见也藏着一种暴烈。在第二家餐馆门前,他对他说你先上楼,我去买包烟。他瞥了一眼门口停着的几辆官系车牌,被人领到楼上一处四方的桌子,背对入口。眼前烟雾缭绕,劝酒声不绝于耳。他不懂官衔,光凭声色分不出谁主谁副。这不是他的场合。

有慢条斯理的脚步声,是他近了。他在对面坐下,第一件事便是对他微笑,眼角的纹路隐现,把一包黄鹤楼摆在桌子上,递一根过来,双手捧着要为他点上。他打趣,领导,这我不敢当。他又是笑。每次抽完他的烟,手指上就有了他的气味。他走后,自己习惯把手放到鼻子前闻。

“在新疆油田的时候,都是自己做午饭,晚上出去招待领导。一起搭伙做饭的人动心眼,晚上等我不在,做大鱼大肉,后来我就不和他们一起吃了,自己一个人吃。”

之前他和他讲过这些初入仕途的经历。父亲如何逼他援疆报国,不准他去境外公司。回想第一次听他讲在新疆的过去,有大漠孤烟之感。文学作品写新疆的不少,王蒙也在那里度过了半生。那片土地太广阔,性命显得微乎其微。听完,他只觉得人生不由己,想抱住他,抱住他的过往,把一切围在臂弯里,成为他的保佑。若是他在,至少能为他洗衣做饭。

“很辛苦的,都是油田,没有人。有个地段很邪,一搭井架就出人命。光天化日的,丰田的越野车开到河里,打架打死人。我一个人在风里东奔西跑去处理。”他说。

过去了,定格了。无法弥补的几年。他的温柔在此刻派不上用场。他喝了一口他杯里的白酒。无味的凉水流过喉咙。他不敢说,我们以后好好在一起。晚上躺在他胸口上沉默,听着他胸腔的起伏。他的胡渣蹭着他的额头。南疆的天有多高又何其辽阔,那里出英雄出传说。他被他们悬殊的身世落差击败了。以前遇到在边疆当过兵的人,都会暗暗钦佩。

他蓦地去吻他。只有眼下了。这漫漫长夜会到尽头,天会亮起。他放倒他,分开他,在他身上撑起自己。他闭上眼睛,黑暗中闻得到他呼出的酒酣微醺。在他之上,这肉体搭起的天地开始摇晃动荡,忽远忽近。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。再也没有比这更远的距离。他躺着,看不清楚他的脸庞,也说不清楚制造这痛楚与快感的力是来自荒蛮还是智。快过春节,窗外半空绽放的烟花爆竹零星地响着。

“我母亲好友去世,她抑郁症犯了,整天跟我说,她死了我怎么办。我爸死的时候,也没见她这样。她七十多了,你不知道,今年冬天,我们院儿里走了好几个老人,我很担心她。你妈她不让你去日本,是不放心。不要和她冲突。生了你,养了你。不要太计较其他。诶,不说了。”他又点了一根烟。

他听着沉默。

“我们有个老局长去世,自发送殡的人有七车,知道为什么么。他当年擅自添了条政策,给那些外派的工嫂每月两百元补助。她们都是跟着男人外驻的,没有工作,一点儿个人收入都没有,只能待在宿舍里做家务。两百虽然不多,毕竟人心里就踏实了些,每个月至少有买米买面买油的钱了。我没见过那么多人给一个人送终。人活到这种份儿上不易。还有一个局长,退休之后,排队看病,大夫就让他排着。这个局长做过很多不义的事,没有人待见他。”

“嗯。明白。我以为掌权的一辈子一手遮天呢。”

“不是。谁都有老的时候,退休的时候。欺老不欺小,这是事业单位的规矩。”

他讲了许多官场轶闻。官衔太复杂,他听得云里雾里,但只是点头,一个官衔问一句,恐怕他就讲不了故事了。

“我天天陪领导应酬,有次人都出去了,接到一个兄弟的讣告电话。说是酒桌应酬之后,回去睡觉,第二天早上,妻子一摸人都凉了。猝死。”

他心头一紧。饭桌的另一头,没法去握他的手。

“孩子才六岁。”

他心里想,这算是抛家弃子了。突然间领悟到生命这么易逝,他担心眼前的他会被灯光融化掉。他不要做那个早晨死了丈夫的年轻妻子。他从来都是整夜抱着他睡觉。他的体温也因他守护会一直安好无损。他暗暗期盼着这顿饭快些吃完,以便回到酒店房间抱住他,去守住眼前的短暂光阴。因他什么都没有,只有眼前这几年的运气。靠运气得来的东西让人无所适从,无法把握。他要这爱,即便这爱里景仰大于平等。但就算是崇拜又有何妨。

早起,他看到他的膝盖磨红了,想起曾在网络上读过“这代表真爱”。无非戏谑话。二十一世纪,人对性的态度空前亲切而不得要领。他于是微微低下头,回味着他在的空气。是了。爱放大了内心的孤独与残缺,又好像填补着它们。如果还能有未来,无法结婚,无法生育,并且要对抗无形的世俗,他也要。他为爱倾倒,甘愿跪在了他的胯前。

他讲,你还年轻。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。

他记住了这句,惊恐着某天某地会发生。只是天明之后,他们就此告别了。

他停在天桥上,看着他的背影与来接他的车。风很冷。也许他也可以去趟南疆,待个四年五载,带回一身故事,谁知道呢。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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