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雾像云又像风

采访、撰文|郭尔克

一六年四月中旬,兰还在当时的单位上班,但她感觉似乎可以离开了,只需要简单收尾,她就可以开始一个新的段落。有些像一种云和气的东西开始出现在她身旁,并开口对负责人提出了兼职,每个星期去两天或者两天半,剩下时间写作。兰看着临时借居在家里的朋友,要一个月后,她才能象风那样立即快起来。

“有一段感情非常深刻,然后过了,很多年了。你以为自己忘了,不记得了,这感情变成了一件大衣,挂在衣柜里。有一天你找一件衣服,你忽然发现有一件大衣,你把它取出来,那上面布满了灰尘,你去用手把灰尘抖掉,看见这件大衣,就想起来这段感情。”

这就是她口中的那些云气。零九年的时候,兰还在读大学,六人间的宿舍,老旧而拥挤,她住上铺,天气晴朗或阴雨都无所谓的夜里,张开楼下小超市里买的黄色和蓝色的床帘,在这个1.2乘1的范围里,“然后你有了个小桌子,电脑放在桌子上,睡觉时脚可以从桌洞伸出去”,这时是关灯的时候了。关了灯,十一点或十一点半,兰喜欢在这个时候看电影。躺着,靠着枕头,在黄蓝二色的私人空间内,看那种“被我称作,看完有什么东西积在你体内,需要你用几天缓过来的电影”,那天她看的是娄烨的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,“它拍的是09年的南京,但是我看怎么觉得是九几年,特别的旧,就像一件布满灰尘的大衣。”

这大衣穿上了她,以她口中的云气的方式,并且中断了她正在进行的生活,但又不让她马上开始,因为这上面布满灰尘。但她已经在按这种装束来行事了,她想要改行,不管如何,去做编剧,五月初,她约了一个导演朋友,“一个真正的导演”,在他的一个民国时期的工作室里,兰聊了聊那件大衣,“他特别感兴趣。”

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就是那样的电影。“就是,那个故事是,我不知道怎么说,它非常的优雅但又非常的俗。优雅就在于,它俗得优雅。俗是首先的,它里面塑造的都是些小人物,穿着打扮都是我们普通平常人的样子,把南京拍得非常陈旧,江啊雾气啊,整个都是阴天。但是它叫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。”

像雾像云又像风

那次会面后,两人分手,五月份北京夜晚的街道,但凡想起张自忠路那边的灯光,就让人眼中起出清晰的云雾来。张自忠路那一片地方,陈旧的氛围,有时候给人皮沙发一样的舒适,兰觉得更清晰了,仿佛她想写的那个男人,一个同性恋者,长着乱到耳边的头发,就将从对面来到她要回到的家中。

他叫陆峰,重庆人,在成都生活。“他是比较沉默的人”,兰说道,“喜欢泡吧,喜欢约炮,看起来很man,但又不觉得那么man,不是那种通常情况下帅气的样子,性格里有一种糙的狂野在。”在她一个人住的宽大的公寓里,兰每天都会坐在台前做很多事,等着陆峰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,同她交谈,聊近往的事。收养的两只猫在旁边走动,有时或者跟在陆峰的身后跳到她腿上,在它们不待在沙发上的窝里的时候,兰或许会在近旁的双人沙发上读书,或者就躺在床上,台灯也在床头,外面是窗,在电视的位置,有个电视柜,但是没有电视。这时候她就会看到陆峰在做些什么。

她看到他身边有很多男人,但是他很孤独,他不太喜欢把人带回家。他们家在很旧很老的居民楼里面,老小区,成都那个地方,房子上面布满了斑驳风雨的痕迹,在一个小的街道,白天很吵闹,有很多摊贩,到中午就有卖盒饭的,打工的人会去买盒饭蹲在路边吃。他家在三楼,成都街两边都有树,要么是梧桐,要么是榕树,还有灯,灯比树低,灯会把梧桐映到房间里面。陆峰喜欢的是他到家,他不开灯,坐在沙发上,那个树影会映到他家里,吹着风,他会抽一支烟。兰看着这一切,这些让她认识到这个人。

但她马上又被那些云雾吹散,陆峰消失了,随之消失的还有整个故事,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东西做出来,兰觉得编剧和作家不一样,作家可以是纯粹的自我表达,而编剧则需要和导演合作协商,最好的状态是兼顾两者。导演不太干涉她的写作,由此她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步调写。

但她有别的担心,一个同性恋的故事,在这个时代,本来其存活就是一吹即散的。

不过她得写,每天都在写,没什么习惯没什么性格地写,在桌子上,床上,任何可以让文字铺开、站立、散落的地方,不管写什么,有的时候会写和剧情、故事无关的人物独白,以这种方式他叫着陆峰,陆峰。甚至兰会用陆峰的方式去写她每天的生活,用他的语气,他的眼睛看她的世界。还有阿成也是这样。

阿成,更加模糊的阿成,兰看着他和他的生活:结了婚,有个男孩。在那段生活里,他一上来就出车祸死了,这让陆峰非常痛苦,因为他们在一起很久了。在阿成妻儿的眼里,陆峰是他的朋友,像干爸那样。他很孤独,没有家,但这是他自找的,他可能喜欢这种孤独,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孤独。他每周会去阿成家吃饭,但是阿成死了。兰把眼睛转向我,死亡只是一个情节,死亡不需要演员,生活才需要,所以死亡从来不是主角。主角是另一个人,他叫小光。小光和阿成长得一模一样,无业游民,觉得上班没意思。他在乡村长大,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,在一条河边,有麦田麦浪,和自然很近。他更喜欢这种生活,但他也喜欢城里那种光怪陆离。他就去城里发传单,找临时工。小光就是这样的人。这个人的感觉很像李康生。

像雾像云又像风

兰想着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,想着一些蔡明亮,她并不担心把自己的东西和有名的导演联系在一起,因为她觉得,创作这个东西不可能从零出发,这是一个一加一的事。但她多数情况下在注视着陆峰,并打量着小光。阿成已经是一张相片了,就挂在她现在所住的黄渠的这个公寓里,陆峰最近没来,因为阿成死了。

现在是早上,九点到十二点,兰一个字也没写出来,今天没人愿意来到她这里,或许,他们也在忙着自己那些虚无的生活。有时候写了一点,十点到一点,白天进行到这个份儿上的时候,兰停下来,想着她写完一个人,那人上了她的身,他就不太容易走,刚开始她会刻意地像他那样行为做事说话,后来她发现那就是她的一部分,她坦然了,好像被允许住在别人家那样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了。这个时候,她会像对待朋友一样地对待自己。但另一些时候,他们没一个人在那里,这使她打车回家的时候,都不知是谁在打车,以及是谁回到了谁的家。

她到了家,东西还未放进冰箱,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管道,要把那个东西输送过来,它经过她的手,有时候落在本子上,有时候打在电脑上。但现在这些东西散乱在地上,等待着被放进冰箱。这让她感觉糟透了,兰骂了一句什么话,是英文,她在香港读书的时候,虎口放着盐粒,有时候不需要柠檬,舔一口盐,马上喝下去,一小杯Tequila,她笑着骂了一句。她想着回忆一些陆峰的什么,但她没有办法回忆,她觉得那是编的。她必须要看到他在做什么,否则她就一个字都不写。

她很明白陆峰,这种明白让她觉得自己一定能看见,看见他走在成都的所有斑驳的地方,小街道,这个表面上水性杨花的人,因为他是个深情的人,所以他也是个水性杨花的人。他忘不了他死去的爱人。他为什么会选这样的男人呢?说不准,那个男人有点懦弱吧,中产,非常在世俗的规则之下,他明明可以不结婚生子的。守规矩有礼貌,在老婆和在朋友的面前很怕和陆峰牵手。有时候陆峰牵他的手,他会非常担心地缩回去。兰没有问过陆峰这些,她是在问自己。她觉得有些乏味了,于是想起来小光。

一开始她很喜欢小光。喜欢他好像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概念,不懂法则,不需要有钱,不需要名牌,他不懂这种东西。他觉得发传单可以看看这个世界。回家可以和爷爷奶奶呆在一起,每天看奶奶晒豆豉、豆瓣,爷爷钓鱼,豆瓣发霉变成绿色,才能做豆瓣酱。他每天站在路边发传单,有一个人是他们的头,像便衣一样盯着,不能扔掉,监督他们。他的传单每天也是定量的,必须发完。他和很多人站在那里发传单,他是其中一个。他上午去各个楼层里,把广告单插在门把手那边。中午去陆峰家楼下,蹲在梧桐树荫下面吃盒饭,下午站在街上发传单。有一天,他在楼层里派传单的时候发现陆峰家的门没关好,他就进去了。他发现陆峰家里装修得挺不错,虽然是老房子。他发现衣柜里有很多变装的东西,假发、高跟鞋。他不知道那是个男人,他就看到了,他没有概念。夏天很热,他洗了个澡,还把卫生间打扫了一下,偷了一件陆峰的T恤。为了报答陆峰,他找到他的钥匙,去楼下配了把钥匙,买了袋苹果,放到陆峰家的冰箱里面。他时不时觉得累了,想洗个澡,就偷偷地敲敲门,躲在一边,如果家里没人就会进去。

陆峰没有看到这个家伙,他以为那些苹果是自己买的。兰笑这个家伙蠢得可以。但她很乐于看两人的故事发展下去,虽然陆峰跟小光也蠢到看不见她。但兰一直在等他们两人静静地发生些什么,她等了很久,过着那种平淡等待的日子,每天以陆峰的口吻写日记,写他的见闻、思考,写他在那个世界的生活。但真正的写作从未开始过。然后那天来了,非常平淡的一天,早上起来,兰觉得时间有限了,一个月了,她必须写出来,她不知道今天她可以写出来。洗漱,吃了早点,平时她吃麦片,那阵子吃的应该是面包牛奶,有葡萄干的吐司面包。打扫了卫生,扫地拖地擦桌子。然后她坐在电脑前面,还有笔。那时候她已经习惯用电脑了,她发现用电脑更快,电脑上写文笔更好。然后她就开始写,第一场,第二场,中间她喂了下猫,做饭,睡了午觉。下午的时候,或许看了书或许不是,第二天接着写,晚上也是这样,看电影或继续写,她分不清这些时刻,写了一天多,或许不过七八个小时,在第二天的黄昏,她写完了。

像雾像云又像风

五月份很快结束了,兰已经写完了,她还在想着那些事情,这里的云气一样的事情:陆峰每天都要去殡仪馆,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,每天去他家,洗澡看电视买苹果。他洗好了站在阳台啃苹果,看到楼下的民工吃饭,小光就在那里,但他只能看到小光的头顶。这时兰伸手过来,介绍他们给导演认识,但对这个版本,导演觉得那东西触碰不到他,他坦诚告诉兰说这个版本可能更适合她自己拍。

兰决定改,她想起这阵子读安妮普鲁的《怀俄明故事集》,想起有人要杀一头牛,屠夫把那头牛挂着,血滴到浴缸里,在室外的荒原上,他剥牛的皮,把牛的蛋蛋割了,开始剥。忽然有人叫他,他就应声去了,回来发现牛不见了。然后那个场景,在兰脑海里闪烁,一头流着血的牛,皮被剥了,在怀俄明的荒原上奔跑。

第二版她写了四个月,这其间她一直在鬼混,像是工作又像是某种罢工,分手后她更是连出门都不欲出,在家中鬼混是所有鬼混中最没出息的,直到九月份兰的母亲来制止她的行为。但她还是一边鬼混一边改剧本,她觉得不满意,也不去见导演,八月份,“在那个时间,出来了一个文件,严禁同性恋,差不多是我快写完的时候,对我影响很大,那时候我觉得写出来也没法拍”。随之一系列网剧的下架,兰意识到原来那些云气后面还有更多的云气,现在一切变得清晰的时候,原来陆峰身后不止跟着小光阿成两个人。

但她继续改,时间一长,连改也忘记了。关于政策的事情貌似发酵越来越大,但能有什么变化呢?她只是偶尔想到已经被写下的那些,陆峰跟阿成打完麻将,走在路上,这已经算是他们做爱的一部分了。他们走在桥上,那是成都的一个橘红色的彩虹桥,很好看,很老,在火车南站附近。他们慢慢靠近,阿成会把手伸进他的衣袋,雨在夜里下着,他们打着伞,不用说话,招了一辆车。他们去到陆峰家,陆峰牵着他上楼,阿成走在后面。转弯的时候他们开始接吻,楼梯瞬间被两人的影子充满。然后他们就一边接吻一边解开腰带,开门,一进门就脱衣服,接吻走路涌入卧室。

去年九月份到现在,兰几乎没有再想起过他们。因为不满意?写了也拍不了。她又去工作了。前不久她又见了次导演,并向他道歉,因为此事带有强迫性质的不了了之。他建议她继续写下去,“他说他以后会写这样的关于痛苦的爱情故事吧,并不一定是关于同志的”,在车上,两人聊完分手,兰又对我说,“其实我就没有想了,只有刚刚和你聊会想到这个作品,感受还是很真实的。所以我和你说,陆峰他还是我的一部分,你写过的人,他还是在那。”

“如果我是陆峰,坐在你面前,你会怎样和我讲,你会给陆峰道歉吗?”我们在这里喝酒,她快要回家了,Tequila还可以再喝一杯。“我不会和他讲关于这个故事的什么,我只会和他喝酒抽烟”,她把盐粒再次放在虎口上,“就在一个街边的吃烤串的地方,夏天,陆峰在那喝酒,点了几瓶啤酒撸串。周围的人喝酒划拳,他一个人特别自在。我走过去发现,咦,这不陆峰吗。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,没有打招呼。他像没看到我一样,我们特别熟,他也没有招呼我,他在吃串喝酒。我也开始吃,时不时和他碰杯。他递给我一根烟,给我点了火,我碰了他的手两下,以表感谢,就一直抽烟,不用说话。”

忽然说话了,理应是兰先说,“南京怎么换成中南海了?”陆峰或许并不回答,点的烤香菇到了,他示意兰,两人在夜色中坐着,吃着,兰舔了一口盐粒,迅速将最后一杯Tequila喝了下去。🌈


相关推荐


彩虹网 - 每一种认真的颜色都值得被欣赏!

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